任濬(1595—1656),字文水,号北海,山东益都县（今属博山区博山镇夏庄村）人。崇祯四年进士，官至刑部尚书。

任濬天启甲子（1624）举于乡。天启五年会试，满腹经纶、才品俱佳的任濬本已经考中进士，但“以策中有讥刺魏珰语，遂下第”（详《益都县志. 8卷 .事功》）。“朝为田舍郎，暮登天子堂”，向来是中国古代绝大多数读书人的最终梦想，而任濬为了理想和正义，却反其道而行之，他在阉党权倾朝野之时的天启乙丑会试之中，不顾个人荣辱，甘愿舍弃古代士子梦寐以求的金榜题名机会，甘愿舍弃功名利禄，抑或牺牲生命的风险，挺身而出，同作恶多端的阉党作斗争，以笔代戈，抨击魏珰专权祸国。任濬此举，着实令吾辈感佩。笔者感佩之余，对任濬讥刺魏珰原因作粗浅探讨。如有不妥,请方家指正。

笔者以为，任濬在会试对策中讥刺魏珰，概有如下原因: 

一、由于忧国忧民的任濬对宦官魏珰把持朝政、祸乱朝纲行为深恶痛绝,于是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。

天启年中，宦官魏忠贤与天启皇帝乳母客氏沆瀣一气，狼狈为奸，备受天启皇帝宠信,不少趋炎附势的朝中大臣和攀龙附凤的士林人士纷纷投靠，结成“阉党”集团，荼毒海内。当此之时，“内外大权一归忠贤，魏珰窃国柄,朝士多出其门,非义子即干孙，威振天下”，“掖廷之中，但知有忠贤，不知有陛下。都城之内，亦但知有忠贤，不知有陛下”；“宦官把持朝政，结党营私；闭塞言路、颠倒是非；科场作弊，垄断仕途；贪污成风，不顾民生；政治不公开，搞阴谋诡计；以国本为儿戏；赋役商税太重（吕振羽：《简明中国通史》第580 页，人民出版社，1954）。史称“宦官专权，为祸之烈不下于汉、唐两朝”。魏珰权倾朝野，为祸四方。而任濬自幼抱负不凡，“少游诸生，谈经折角，又独留意古今治平大略，或慷慨谈时，虽当世之能臣无能易其说也。”他少年时期即心系社稷，怀有“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”浓浓家国情怀，砥志研思古今修齐治平的大道理，慨然有揽辔澄清之志。因此，视功名若粪土、视富贵如浮云，襟怀天下、敢为人先的任濬不仅“羞于阉党为伍”，而且为还中华清平世界，在会试策中以笔讨伐，直言讥刺魏珰。

二、由于魏珰疯狂迫害“东林六君子”等仁人志士，于是嫉恶如仇的任濬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。

魏珰一手遮天，作威作福。人神之所共嫉,天地之所不容。天启四年六月，左副都御史杨涟不计生死，奋起抗争，率先上疏弹劾魏珰“排除异己、陷害忠良、图谋不轨、杀害无辜”等二十四大罪，请求天启皇帝“大奋雷霆，集文武勋戚，敕刑部严讯，以正国法”，得到左光斗、魏大中等七十多名朝臣的大力支持，纷纷上疏弹劾魏珰（其中：左光斗拟疏弹劾魏珰和魏广微三十二斩罪，魏大中上《击逆珰疏》）。为此，魏珰对“东林六君子”杨涟、左光斗、袁化中、魏大中、周朝瑞、顾大章等人恨之入骨，不仅先后矫旨将“东林六君子”革职为民、残忍杀害，而且还假借剿灭东林党名义肆意迫害正直之士。一则除顾宪成、高攀龙等“东林八君子”之反对朝政腐败、关心社会问题、关心百姓生活，反对王公权臣掠夺土地，反对横征暴敛，“广开言路、改革弊政、任用贤能、澄清吏治”等政治主张与任濬的济世安民理想彼此有共鸣之外，“东林八君子”倡导学子学以致用、黜浮尚实，劝勉学子“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”，反对学子“两耳不闻窗外事，一心只读圣贤书”的思想也说出了既认真读书、又关心国家、关心政治、关心天下之事，用心用体会世间百态的任濬的心声。二则阉党对清正廉洁、政绩卓著、直声满天下重臣杨涟等人疯狂迫害、动辄对朝内正直官吏以“东林”罪名进行轮番逐杀，不仅令深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任濬痛心疾首，而且令其对阉党更加不满；三则杨涟等仁人志士清正廉洁之品质，勤政为民之精神，勇于担当之风骨，疾恶如仇之性格，匡扶正义之侠胆，视死如归之气魄，“苟利社稷，死生以之”之壮举，深深影响和感染了任濬。因此，当阉党动辄对朝内正直官吏以“东林”罪名进行逐杀时，恪守正道的任濬虽非东林党人，但天性耿直无私的他同情“东林六君子”遭遇，不堪阉党之恶行。为尽快铲除阉党，为伸张和弘扬正气,为振兴国家贡献力量，因此“读书不忘救国”的任濬，虎口拔须，无畏向前，在会试策中勇刺阉党。

三、魏珰疯狂迫害任濬的乡试座师熊奋渭、李继贞等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，不同流俗、有君子风骨的任濬义愤填膺，于是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。

“天启四年，山东、江西、湖广、福建考官，皆以策问讥刺，降谕切责。初命贬调，既而褫革，江西主考丁乾学至下狱拟罪，盖触魏珰怒也”（《明史.选举志二》）。“天启五年二月，检讨丁乾学、方逢年、顾锡畴、吏科给事中郝土膏、礼科章允儒、兵科董承业、户科熊奋渭、主事李继贞俱降调，寻斥为民”（《启祯两朝剥复录》）。其中：熊奋渭，万历四十四年进士。初授如皋令，调繁泰兴。所至有惠政。历户、兵科给事中等。“时魏珰肆虐，疏劾之。甲子奉命典山左试，珰摘闱中泰交策问中语，矫诏削夺”。后任浙江巡抚、兵部侍郎等职，“廉明敏干”（详嘉庆8年《商城县志）；李继贞，万历四十一年进士。除大名推官，历迁兵部职方主事。“天启四年秋，典试山东，坐试录刺魏珰，降级，已而削籍”。后拜兵部侍郎兼右都御史，巡抚天津。学有根抵，工文章。“以清廉耿介著称”（详《明史.李继贞传》）。熊奋渭、李继贞不仅清正廉洁，而且慧眼识珠,唯才是举；两人不仅是天启四年山东乡试任濬、刘正衡、李化煕、王鳌永等人座师，是发现任濬、刘正衡、冒起宗（冒辟疆之父）等人的伯乐，而且两人以“清廉耿介”“廉明敏干”被时人称道。虽然熊奋渭、李继贞忠直能干，然而却因看不惯魏珰和客氏的罪恶行径、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，在“天启四年秋，典试山东，坐试录刺魏珰”而被削职为民。对此，高情远致又深念知遇之恩的任濬愤痛不已，于是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。

四、伤时感事的任濬为谊切苔岑好友刘正衡、心照神交好友艾南英等忧国忧民正义之士乡试罚科鸣冤不平，于是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

刘正衡，安丘人。“天启甲子举于乡。时珰焰方炽，公策对犯忌讳语，磨勘几不测，罚停会试两科。辛未成进士”（刘正学.《安丘刘氏族谱》）。任濬与刘正衡、刘正宗兄弟除当时为青州同乡，有同窗之谊，曾在一起苦读经史子集，他们互为师友结下深厚友谊之外，任濬与刘正衡还是天启四年同科举人，两人皆守正不阿，操持严明 ，不依附权贵，性格相近；而任濬与艾南英，也乃神交已久的朋友。任濬“奇才博识，文章凌轹秦汉”。为诸生时即“声震山左文苑”，学使贺万祚尝赞“白鹿高迹”。明末文学家张溥以“自古青州磊落士，意气锐上排嵯峨”（《七录斋集》）盛赞他深具古代青州士子光明磊落、是非分明、信念坚定、威武不屈之风。任濬高节清风，性格刚毅，“与人交，意豁也”，而明末年散文家、文学评论家艾南英，为诸生时亦即深受江西提学骆台晋赏识，以时文名扬江右。他耿直敢言，为人不卑不亢，反对宦官专权，反对舐痈吮痔的攀权逐贵行为。“天启四年，南英举于乡。座主检讨丁乾学、给事中郝土膏发策诋魏珰，南英对策亦有讥刺语。忠贤怒，削考官籍，南英亦停三科”，士林震惊。同明相见，同音相闻，同志相从。由于任濬、艾南英皆为忧国忧民、嫉恶如仇、名噪一时之才俊，皆具“富贵不能淫，贫贱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”大丈夫气概，因此他们因志同道合而互惜。由于为人正直、心存浩然之气、秉持“以天下为己任”士人精神的任濬对刘正衡、艾南英因为乡试策对讥刺阉党被罚科义愤填膺，故而，他在天启五年会试中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，在明知得罪阉党肯定会遭打击报复的情况下，依然正气凛然，挺起不屈脊梁，不畏权威，以策对为武器，借古讽今、讥刺阉党，发不平之鸣，为正义而呐喊，为公理而奋争。

五、“临患不忘国”的任濬受公忠观念的驱使。

孙廷铨在《资政大夫刑部尚书任公濬墓志铭》说：“迹其行事，则可为公忠”。笔者以为，孙阁老对其“公忠”评价客观公正，实事求是，绝非溢美之词（另文详述）。《左传》云：“临患不忘国,忠也”。“忠”既分公忠、私忠，又分大忠、小忠。所谓“公忠”，是指公正忠诚，尽忠为公。公忠是既忠君又忠于社稷，私忠只忠于皇帝。大忠忠于天下，小忠忠于一人。公忠是大忠，私忠是小忠。对于传统忠德，早在先秦时期的孔子、韩非子等思想家们就对其内涵进行过深刻辨析，孔子、韩子、荀子等诸子百家思想皆是扬公忠摒私忠，倡大忠弃小忠。如：韩非子曰：“行小忠，则大忠之贼也”；墨子云：“为人君必惠，为人臣必忠”；孟子曰“民为重，社稷次之，君为轻”；荀子曰“从道不从君”。孔子一样，子曰：“管仲相桓公，霸诸侯，一匡天下，民到于今受其赐。微管仲，吾其被发左衽矣。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，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？”在管仲不死而致力于救国救民（大忠）面前，召忽自杀殉主（小忠）不值一提。纵观任濬一生行举，行无愧于人，止无愧于心，公忠体国之理念贯穿其一生，于其“公忠”评价实至名归。任濬公忠思想根深蒂固，家国情怀融入骨髓，一向以“忠贞自许”（王鳌永语）。他虽与我们所处的历史时代不同，然其一生都在践行“公忠”，并用自己的行动对“公忠”作出了最好的诠释。“公忠”就是担当，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时大义凛然，挺身而出；“公忠”就是刚正，在是非曲直面前旗帜鲜明，刚直不阿；“公忠”就是坚守，在各种诱惑面前心有定力，不为所动。正因为由于他的担当，他才会在崇祯九年“山陕流贼至沟口诸村时，亲率乡勇逆击之”（《山西通志》）并“单骑驰入贼营宣谕朝廷德意，俾一伙巨寇俯首感泣，帖然就抚”（《明清史料乙编》）；才会在崇祯十二年“海盗劫掠常熟、丹徒、靖江等县时，亲自坐镇，擒获匪首袁八长、袁四、赵二、孙稍等”（张国维.《抚吴疏草》）；才会在崇祯十四年李自成二围开封时“擐甲登陴、誓师厉众”“饮冰夕惕，竭诚效力，临变则杖策忘生，鹖立不回”“有死之心，无生之气，厉志循城，亲提刀立于矢石前，桴鼓昌灵”“寇之毙者数万，人人跪拜欢呼”，才会有“豫士大夫言其守御功，非独嗣召杜之徽”（王铎.拟山园选集）；才会在任仓场总督时“退食每劳军国计，相传白米粲如沙”（丁耀亢.《陆舫诗草》）。正是由于他的坚守，才会在被捕后“啖之不屈，胁之不屈”（孙廷铨.《资政大夫刑部尚书任公濬墓志铭》）。正是由于他的刚正，才会在魏珰乱政、非曲直面前旗帜鲜明，勇刺阉党，才会在满汉持衡拥璇、“律例不符，满汉互异”（《清史列传》）时勇敢提出满汉一律平等。等等。

六、出淤泥而不染的任濬与力拒“逆珰慕其名，欲以鼎甲许之”的吴载鳌一样，不齿于附膻逐秽，既拒绝与阉党同流合污，又对阉党操控会试选士，科场秩序败劣强烈不满，于是他在会试策中讥刺魏珰。

关于阉党控制天启五年会试科考、取士不公问题，笔者在《任濬天启五年、崇祯元年两次会试落榜之谜》一文中已有详细论述，在此仅简单一叙。“天启五年二月，大学士顾秉谦、魏广微为会试考试官。左谕德杨景辰、右谕德萧命官、修撰庄际昌、编修朱继祚、侯恪、张翀、姜曰广、孔贞运，简讨姚希孟、杨世芳、胡尚英、吴士元，都给事中许宗礼、罗尚忠，吏部郎中白储玿为同考试官”。“是科主试者顾秉谦、魏广微两相，皆媚珰巨奸而得士”。该科会试除主考由“庸尘无耻”的顾秉谦和“阴狠狡猾”的魏广微担任之外，同考官之中尚有“为人极恶”的杨景辰、许宗礼、朱继祚、张翀、杨世芳、吴士元6人为魏珰党羽，考官当中阉党成员占据绝对上风，拥有绝对话语权和录取与否决定权。“顾秉谦家人大索与选者贿，有应有不应。魏广微几欲发其事，有调剂者乃止”（《明史纪事本末》），“会试主考官公然派家人四处大索受贿，几至告发，后被掩盖下去。科举取士等于靠作弊取士”（《中国通史简编》）。“考试之日，试目迟未颁，主衡就令人登屋传呼外帘官，庄际昌坚持不可。曰：‘内外之防，祖制也。此防一溃，众制尽溃’。时魏珰大炽，当事多其所私，侃侃力争。同试目摄之，不顾也”（《泉州府志》）。“吴载鳌，天启乙丑成进士，逆珰慕其名，欲以鼎甲许之”（《福建通志》）。“简天下之良才，举天下之贤才”概为春闱之意，“取士者，但当问其贤不贤、公不公”，而阉党徇私舞弊，操纵礼闱，取士之意与之南辕北辙。一方面“鬻卖考题”，借机敛财；一方面接受人情请托，“条子横飞”；一方面结党营私，借机培植党羽。五花八门，丑态百出。不平则鸣，于是崇尚公平、目睹阉党恶行的任濬在会试中讥刺魏珰。

   浩然正气，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民族精髓。任濬正是有“富贵不能淫，贫贱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”的“浩然正气”，才不会摧眉折腰事权贵，才不会与祸国殃民的阉党“沆瀣一气”，才会有公忠爱国、勇赴国难的担当，才会有刚正不阿、不与世俗的傲骨，才会在阉党势炽之时义无反顾地勇刺阉党。

“天下有道，则正人在上；天下无道，则正人在下”。任濬科考道路尽管坎坷，尽管布满荆棘，虽然以磨勘被黜，但他在风雨飘摇、动荡乱世之中，不同流俗，有君子风骨，出污泥而不染，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命运公而忘私，秉笔直书魏珰恶行之壮举，不仅彰显其公忠爱国高尚情操，彰显其不愧是品行高洁治世栋梁，而且成就了士林一段不休佳话，成就了超越时代的不朽传奇。 国无德不兴，人无德不立。任濬立志高远，为了国家民族利益，不顾个人荣辱的高尚情操，一身正气，不随波逐流，不趋炎附势，守正不阿的优秀品质，“天下兴亡、匹夫有责”的爱国情怀和勇于担当的风骨，永远值得后人学习和敬仰、传承弘扬。（任孔勇）

编辑：鲁景

校对：杨天宝